▊ 叛逆 ▊ 張桂越:「過一個有意思的人生」

不是有句話說:若想害一個人,就慫恿他去辦雜誌,所以一開始,有一半的人勸張桂越不要誤入火坑,但她最終拿著一群朋友集資的五萬元,於二○一二年十月發行《周刊巴爾幹》創刊號,「你說出版業蕭條?可是我的訂戶每天都增加一個、兩個,在成長啊。」
她說的輕巧,但其實出刊到第十九期時,差點因為付不出印刷費而停刊;一個人做周刊,時間壓力也讓她吃不消,經過一年休刊沉潛,再次於二○一五年一月復刊,並改為雙周刊,以獲得一些喘息。拜訪張桂越的那天早上,《周刊巴爾幹》第五十八期剛印好,我們的車子沿著淡金公路直直地開,彎進三芝的小路,隔著一排防風林就是大海,四處張望不知該在哪停下,後方傳來一聲叫喊,她氣喘吁吁追上,大概是在這淒風苦雨的日子裡來到三芝的我們特別顯眼。
熱炒慢燉,端出一道巴爾幹
最新一期的周刊還在印刷廠,她翻找出一本復刊號送給我,裡面寫著「我相信人會飛,只要你的氣球夠大。」注定不會賺錢的雜誌,休刊後再度復活,我感到不可思議,而且,辦雜誌是一回事,辦一本專講巴爾幹的雜誌又是另一回事,曾待過華視新聞雜誌、中天傳訊電視擔任電視新聞記者的她,感嘆現在台灣新聞是回收再回收,「譬如台中燈會,一個羊頭掉下來的新聞看了兩天,我都快昏倒了。」她說,記者是一座橋,是要去解開誤會。
當年台灣與馬其頓建交,為了採訪親身前往巴爾幹才知道,巴爾幹半島上可不是只有打仗而已,她用炒菜來形容:「巴爾幹太多菜了,炒不完,但台灣讀者吃不到,因為餐桌上根本沒有這道菜!」在這個被收視率和點閱率綁架的時代,台灣對國際新聞的關注一直很慘淡,更何況是遙遠的巴爾幹呢?對此,張桂越有身為新聞工作者的堅持:「你先想想自己端出什麼東西給人家吃吧,」即使台灣與馬其頓建交兩年後就斷交,她在巴爾幹住了下來,一待近十年,認識許多人,曉得誰可以寫什麼,並抓住一個重點──這盤菜要好吃,不過,好吃與否很主觀,她那信心滿滿的樣子,讓我不禁覺得,雜誌一本接著一本倒下的時代已是遙遠的過去,或者,是她抓著理想的氣球奮不顧身往前進,把我們狠狠甩在後頭。
「每一期我都要有個別人做不到的東西才覺得放心,」她不說那是獨家,因為獨家本來就是應該的,內容只要好看、有價值──不見得是新聞價值,吃喝玩樂什麼題材都做,就是不做財經,「在台灣教你賺錢的人太多了,沒有被需要的感覺。」但每一期總是有主題的吧?她卻答,「我不知道下一期的內容在哪裡,但我知道會有內容,整個巴爾幹那麼多東西,不容我去計畫,」接著說起她昨天剛收到一篇從希臘傳來的文章,「一個高雄人嫁去希臘,先生家有祖傳的橄欖園,裡面寫的有點官方說法,我希望她放一張和橄欖園的合照,講一些台灣媳婦在那裡的生活,像是早上起來要做什麼?採收橄欖是怎麼樣採法?這樣比較好玩。」又或是希臘前陣子新總理上任,她不想用數字數據去分析未來情勢,反倒問問路邊攤販對新總理的看法才有意思,「好的內容是熱炒來的,不用事前設計;現在有件竊聽案已經追蹤了兩、三個禮拜,那是我正在燉的東西。」
遠離台灣,才能發現她的美
人生很多時候是運氣,雖然念傳播,張桂越也沒想過要立志當記者,問題不是立不立志當記者,而是她立志要做有意思的事、過有意思的生活,「我這本雜誌若有些文章能讓你離開台灣一下,或是遠離台灣……只有遠離台灣才會更愛台灣,」她曾做過一系列電視專題,名稱就是「遠離台灣」,當我們站得很近,看不清楚彼此,只能聞到身上飄散的香水味,卻不見得喜歡那個味道,「台灣的政治很亂,但像非洲、巴爾幹那些共產國家,更不要說大陸,有些東西不能罵不能講,有錢有什麼用?我覺得台灣可以罵已經算是不錯了,但是,你沒離開過,所以天天覺得好痛苦。」去過四十幾個國家,我問最喜歡巴爾幹半島嗎?她回不是,只是那陣風一樣的運氣把她帶到那裡。
對她來說新聞是跑出來的,腳走出去就會蒐集到很多資訊,聞到、看到、聽到、感受到,因此才能採訪,才能思想,與其在小房間裡天花亂墜亂想,不如在海邊走走,看到綠色海藻、聽到海浪聲,感受到些什麼才能寫出東西,「所以我最討厭採訪組長在房間裡命令特派員寫什麼,尤其是海外特派員,應該是特派員告訴你寫什麼──假如那個特派員夠本事的話,他就是觸角。」張桂越回到台灣已經兩、三年,下個月要回巴爾幹,除了想念那裡的人與土地,她說最重要的是Be there,把雜誌帶過去,維持人與人之間的接觸,大概會在阿爾巴尼亞住一、兩個月,因為「我絕對不要再做馬其頓,我做太多了!」
沒有辦公室,不用跟一群莫名其妙的人開會,省掉汽車洋房,選擇玩自己喜歡的事從來就不是為了一口飯,她直言她的運氣太好,「隨心所欲是需要條件的,」父母過世後,她孑然一身,沒有小孩要養,餓了吃一碗泡麵就飽。位於三芝的房子是妹妹買給她的,讓她至少有個地方停留,「我的原則是,我沒有一筆錢就不買房子,因為我沒有能力付貸款,貸款的代價很大,譬如不能隨便跟老闆吵架,」她慢慢學會自己不適合在體制內生存,我問:那妳覺得自己叛逆嗎?「不覺得,我很正常啊,是其他人不正常。(笑)」何謂正常,何謂瘋狂,若不能自由地活,兩者又有什麼差別呢?
張桂越小檔案
一九四九年生,一九八四年擔任華視新聞雜誌記者。一九八九年到英國威爾斯大學新聞研究所就學,求學期間任台視駐倫敦特派員。 一九九三年任「傳訊電視」駐歐洲分社主任。 一九九七年創立台通社。一九九九年單槍匹馬進駐馬其頓。著有《追獵藍色巴爾幹》、《阿娜答的神祕世界》、《失去非洲的犀牛》。
撰文 李采玲 攝影 Chris Jing